故乡是什么,是我们一串串童年的记忆。是烙印在我们心灵的胎记。
(资料图片)
故乡,于我,白天,是一坡一坡的苞谷林,是梯田里的秧苗,是大太阳。夜晚,是远处树丛里斑鸠的啼叫和小河滩上闪现的磷火,是瓜棚下纺织娘的喧闹,是村路上半尺深的月光(借诗人刘年语)。当然更有贫瘠……
黄永玉说得好,故乡是睡过的被窝,有自己熟悉的气息,虽然那气息有时候不太好闻。
一次又一次的离别,越离越远。
刚进十一岁,背着一个小小的背篓,里面装了米菜油盐,到一个二十多里远的地方去上五六年级。而后又到另一个三十多里远的乡镇上去上初中。
以后的日子再也没有回到出生的寨子讨生活。
人生有了另一个安排。
告别那一个寨子。
告别那一片寨子。
再告别那一岭山脉的寨子。
又告别那条少年时便开始饮用过的大江。
到一个更遥远的地方去打发日子了。
然而,离得再远,我们,你,我,他,都是在故乡与世界之间游荡。
东欧作家叫米沃什地说故乡是从小地方通往外面世界,并最终让我们自己在两者之间自由往返的长长走廊....
我们那个寨子,很少有平地。因为有一条小溪,自西向东流淌。所有的房子都门朝小溪,靠溪水带来一点流动的声息。溪的北边是一座陡峭的大山,横亘在家家大门前。孩提时,星夜里,我坐在大门槛上,常常仰望大山,总是总是在想,那山背后是什么地方。
而今我已经走到那座大山背后的背后,很远很远的京城了。
2008年的一个夜晚,我正在鸟巢看奥运会的一个项目比赛,一个黑人运动员在赛道上正在创造世界纪录。这时手机响了,是诗人匡国泰先生打来的。他说他在我的老家的那个寨子,正住在我父亲去世时的那栋吊脚楼上。匡先生有一本诗集,叫《鸟巢下的风景》,是我做的责任编辑。这一时刻,手机,鸟巢,京城,故乡,都奇妙地串联在一起了。
故乡那一岭的山脉是云贵高原末麓,山重山,山叠山,真正是地无三尺平。我们那个县没有一条百米跑道。一中学校的学生开运动会借了城中的唯一街道赛跑,一百米的,最后冲刺还是跑进了别人的菜园子。
年轻时我有幸走遍全县,靠的就是一双脚。县里有车是后来的事,也只能送个三里五里的。
我后来还有机会,湘西那时候的十个县都留有我的行脚。有的县要过吊桥,只能人、车分过,过了桥才能再上车。有的县坐车两头黑,到了县城还有一架高坡,拐来拐去晕头转向,把一天的疲惫又加倍地堆积到极端。二十四道弯的矮寨最是麻烦。不说那个有名的国内第一的立交桥,还有一处因没有适合修筑弯道的余地,只做了个半个麻花样的转折。不熟路的司机晚上开车常常又转回了原路,天亮了才发现转错了弯。有的县公路是岩壁上凿出来的,险峻处,头上的悬崖经常掉石头下来,我们县委机关的一个司机就曾经因此遇难,那石头正正地砸在了驾驶室上。
不通公路地方多得很。印象最深的是八面山,那是一块台地,四周悬崖陡峭。靠一条藤萝般从山上垂下的小路沟通。嫁到山下的女人得趁年轻时多回几次娘家,年岁大了,爬不了山,只好望山兴叹了。山上耕牛都是买小牛背上山等它长大成为劳力。早些年为解决城市肉食供应,时兴派购猪任务,分到养猪的农户本应把长大的猪要送到供销社,但是八面山无法把整猪运出。只能是在山上将肥猪宰了,分到一些农户家里烘成腊肉,门板上记下数字。然后再送下山去交任务。
许多地方交公粮,有的要送到湖北,有的要送到四川(今重庆),有的要送到贵州。肩挑背驮。一百斤谷子,三十斤算自家的,那七十斤算生产队的,但是生产队要给运送者开劳务费,所谓脚钱是也。有的村寨公粮从秋收得送到来年二月间才送完。
我太熟悉故乡的村寨。破旧的屋架,衰败的田园,永远呆痴的面孔。还有那村路,坑坑洼洼,布满一些大小不一的泥水凼。更为肮脏的是满地的猪牛羊粪便。一个南下干部曾概括为:踏屎而走,掀屎而行。
好在如今时代屏蔽了这些。
久居京城,终于有了一次可以全面的再认识故乡的机会。湖南作家协会组织湘西行活动,我是被邀请者之一。
伍珊珊 摄
想起一九三四年,沈从文回乡,从北京坐火车,先是京汉铁路而后是粤汉铁路,转车,买票,要三四十个小时。到长沙下了,买去桃源的汽车票。坐半天汽车到达。接着去河边租船。找撑船的,找拉纤的,第二天,溯沅水而上。冬季上游不涨水,顺利,十大几天到了一个叫浦市的地方下船。背上行李,步行两天才到凤凰。
我出发是订了G79高铁。先是越过宽阔的华北大平原,而后是江汉平原和洞庭湖平原。这一次车是直开香港的,沿路停站少,五个小时到了长沙。与同行者汇合后,第二天,专用的中巴两小时后进入湘西万山丛中,五个小时就开到吉首。吉首到凤凰有高速公路,还有磁悬浮火车。不用半小时。
这一天起,我们开始去各县访问。
这些年城市的变化一天一个样。至今,我已不认得我们那个小县城了,也不认识我工作过的州府了,连省会,我退休前的居住地,也非常地不熟悉了。街道,高楼,超市,高铁,地铁,高速公路,我是一概的陌生。
乡村也在大变。
一个有着诗意村名的菖蒲塘,宋人有:人言菖蒲非凡种,上品九节通仙灵。我在京城电视台的节目里就已经知道这个名字。高速直达。大片大片的土地果木森森,有猕猴桃,有自己嫁接的橘柚。平整的白色路面通到各家门前。网络上俊男靓女流行的带货直播在村里也有好些人在干,他们把自己生产的水果送到四面八方。丰厚的回报使村民个个笑脸洋溢。他们的一支由两百名女村民组成的嫁接技术队伍奔走在好几个省,为远方的山村传送丰收的信息和欢笑。
乌龙山村,同行作家水远宪是他们的名誉村主任。他当年的电视连续剧《乌龙山剿匪记》使此地名声鹊起。这是一处峡谷,两边的高山挤得紧。我不记得这个村原来叫什么样岩什么坡什么沟了,水先生这个村主任带头把我们领进了村。全村倚着一个小斜坡,满山绿色抱着一片建筑。没见一栋木房,都是砖石结构,白墙黑瓦。同行的作家蔡测海的一个小学同学,一个村民,修起了一座有很多柱子很大天井很多间房的屋舍。城里生活的蔡作家也只有艳羡的份。屋主人说,他准备楼上楼下做民宿,接待来此地做客的旅游者。
故乡是作家文化之根,是切不断的血脉。蔡先生老家就在此,他以这个峡谷的人事风俗写了许多优秀作品,受到文坛青睐。这是他的另一种建筑。
远近闻名的十八洞苗寨,现在是旅游胜地。一栋栋木房金黄光亮,闪烁着秋天稻谷玉米般灿烂的成色。许多家的民宿腊肉飘香。村路石板平整,可以说是一尘不染,竟然有专门人员负责卫生环境事项。在一户村民的小土坪边,我发现有几个盆景。
九十年代初为着一本叫《中国农村大写意》图书的编辑,我走访过全国有名的华西村、七里营和大邱庄,街道很漂亮,房子很漂亮,但我们走进农民家里,别墅般的屋子里是杂乱堆放的是犁耙篓子等农活用具,且散落着一些稻草和薯藤之类。
而今,居然在十八洞有盆景。且是农民自己制作的。盆景,自古以来就是文人雅士案头的摆设,也有的大户人家看好这个。我粗略看了一下那些个盆景。一个的盆子是由一节大树挖凿而成的,里面植的是一辫藤蔓类的草和几株幼小的栀子花。一个盆是圆形的退下来不再实用的石粑粑槽,另一个好像是喂猪用的食槽,这个是条状的。这两处是类似南美天胡荽和虎耳草圆形小叶子的植物占据并盎然着。小土坪的另一边还有几个小盆景。
青山绿水的十八洞自己就是一个美丽的大盆景,但这并不妨碍富裕起来的村民们有更美的向往。
自古以来,湘西是闭塞的。过去没有公路,只有马帮和骡队是原始的运力。山重水隔的另一面,就是它的山水林田和文化风俗保护得很好。神秘的湘西成为时下的旅游打卡胜地。
黑色路面的高速已经通上了八面山。这个耸立于酉水岸边的桌形高山台地,已成为远近旅游者避暑好去处。夏季,这块五十多平方公里的小高原绿草如茵,像一面阿拉伯传说中的飞毯,浮游在海拔一千四百多米的云端。
旅游客人的万千各色帐篷如同一朵朵鲜花撒满台地,会使人想起锦上添花的成语。那些中式的西式的小楼,都带着温暖,让食宿者在这里如坐春风。
山上有牛有猪,不再是小小的时候背上来的。它们尽可以放肆生长,在生态环境优美的此地,人们赞誉它们是“仙牛”“仙猪”。
那些嫁到山下的姑娘或者搬到山下居住的人们,许多回到台地办起了旅游。
我们住在山上的那天,大雾包裹了一切。眼里,只见自己住的小楼和近处的一栋。如坠云里雾里就是那种感觉。
从八面山下来,不用一小时就可到里耶。震惊中外的三万七千多片秦简就出自这里。仅仅是只挖了一个井,就刷新了历史,附近的另一个井要留待未来有了更高级的科技手段来挖掘。此时只见二号井张着口,却用泥土封锁着自己,它的神秘只能让我们以及考古者去想象。
里耶是一个古镇,自秦楚算起,也有二千多年了。在以往的水运时代,它是一个大码头。是南方丝绸之路(有学者把沅水酉水赋予这样的称呼)的重要枢纽。下江来的百货本地的桐油等土产在这里交换。一时商铺云集,游人如织,市声喧天。下游水电站的建设,陆运时代的开启,少了许多的商贾来往。这里的老街新街仿古街,偌大的场面,现有的二万人口,是填不满的。而里耶的历史,它的厚重,它的辉煌,却又是这些街巷远远不能装得下来的。
离开里耶,开车两个钟可到白云山中的岩脚小村。酉水明珠沙湾仙境般地展现在脚下。岩脚有民宿。在十来棵两人合抱的红枫树下,一排奇巧的民宿建筑正在修造。这里,近山碧绿,远山如黛,脚底水流婉转,可饱眼福。茶艺,菜粑粑,霉豆腐,可饱口福。打溜子,唱山歌,可饱耳福。
从旅游的角度来说,湖南西部从张家界到凤凰古城的一条线路是最热闹的主线。当大巴从出发点运行了两三个小时,客人想休息一下了。这个点上正有一个叫王村或者叫芙蓉镇的地方,一定会令你动不了脚。这个酉水都要抬头仰望的小砦,奇特有二,一是瀑布。从山谷来汇合而来的小河水,在此处做了个三级跳。一匹一匹又一匹,越来越险,越来越宽,白哗哗,雪亮亮,喷珠溅玉,吼声震天。最后一匹投向酉水河面,寻找自己的歇息的处所去了。
二是米豆腐。自从在此地拍摄了电影《芙蓉镇》后,刘晓庆上上下下一闹腾,镇子与米豆腐便天下有名了。命名为刘晓庆米豆腐店的竟有好几家。
下游的水电站未建时,我来过王村。从现在三四十米水下的河边码头,到山上,是一条五里长街。中间是青石板一级一级砌就的街道,两边,长龙一样的吊脚楼,一栋一栋,从河边双双叠到山上。现在赋有了时代色彩的楼群和街道更奢华了,但是它远不及以往的悠长。
倘若你还有兴致,可以过河,不到半小时车程处有一个叫红石林的所在。几亿年前地壳运动抬升出一个奇特的地质结构。一片红褐色的小石林,温和,平静。高者,如两三人叠罗汉;矮者,一人伸手可扪石顶。有像巨人的,有像门洞的,有像城墙的……一处处,姿态各异,任人想象。尤其是好几处石壁上的鱼化石,简直可说是栩栩如生,仿佛是昨天才嵌进去的。
红石林不远处,还有坐龙峡,号称中南第一峡。像是刀剑劈开的一条缝,深十几米二十几米不等,狭窄处一人伸手可触两边岩壁。谷底还有清清流水,仰头可见顶上有绿色藤蔓垂下。
从王村顺流而下有湘西最大水面,栖凤湖,波光粼粼,群山倒映,别有风景,惜至今尚未开发。
张家界至凤凰的旅游大巴会经过吉首。这是州府,一个新兴的小城。此地最为出名的是矮寨大桥。三四百米凌空而架,原来要一个小时拐二十四道弯的上下坡路,几分钟就可以飞驰而过。遇到有雨的日子,那桥就是看不见两头的仙桥,汽车前不见去者后不见来者,好似自己在腾云驾雾一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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旅游主线的大巴最后在凤凰古城停下。这里是沈从文和黄永玉的故乡。是沈先生的出生地、长眠地。
一九八二年沈从文回乡时,我和与沈先生半师半友关系几十年的老记者萧离先生去看望过。当时也是从京城来的黄苗子写了一对联语。天工开图画,边城出凤凰。沈先生改为,天开图画,人出凤凰。
虽各有表述,但凤凰的夜景确实是天工开发的。一城的璀璨,满河的浪漫。使人想起夜色下的塞纳河。河畔的巴黎楼群倒映河中,随波光摇曳,熠熠生辉。但是巴黎的桥没有这么密集,没有这么多姿态。经城一段长不到一公里的沱江上,除了原有的公路桥,黄永玉又设计并捐资新建了风、雨、雪、雾四座桥。这些桥各有巧妙造形,各种彩灯装饰,在夜里自身色彩加上水中投影,酿成一片灿烂,仙山琼阁不过如此。七彩灯光色谱里,来自各国各地的游人川流不息,情人们更是会醉在这里,此景此情,恍若天上人间。
像美国作家福克纳忠于自己出生的小镇,沈从文先生,在这个奢华喧嚣灯红酒绿的背后则是一片更伟大的风景。借用印尼民歌中一句词,沈先生为这个地方留下了永恒的又引人自豪的遗产。黄永玉也是。
故乡只有一个,然而却在多少人的念中!
附言:像城里人说的,学习好的都是别人家的孩子,我那个寨子仍然僻着,著名作家、文学湘军五少将之一的田耳去那里都不敢连续坐简易公路上的车,得下车来走过一段险路。
我是近乡情更怯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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